顿悟与渐修 87.6.14
【内容关键字:顿悟与渐修(汉藏佛教对谈后的省思) 顿悟不是禅宗的专利 顿悟的案例 顿悟的比喻 悟的渐次 禅宗的特胜 提早开悟的效用 禅宗的修法 原始佛教 大乘佛法 顿悟的因缘 次第禅观 不思善不思恶 作意与分别 生活中的善恶 知易行难 参禅棒喝】
一、顿悟与渐修(汉藏佛教对谈后的省思)
今天所要讲的题目是〈顿悟与渐修〉,亦即「汉藏佛教对谈后的省思」,想各位一定都知道,在今年的五月初圣严法师与达赖喇嘛一次有关佛法的对谈——地点在美国纽约的玫瑰广场。以我个人既未到现场观听他们的对谈,事后虽看录影带却也是节录的,所以对整个过程其实还不算清楚。
个人在两、三年前曾讲过一系列的课程,名为〈禅悟密法〉。那时我觉得已对禅修的方法、观念和渐次,讲得较完整了。可是,在看过汉藏佛教对谈后,尤其是达赖喇嘛所问的一些问题,又引发我再度地思考与整理。因此我觉得有必要把以前所未讲清楚的部份,再做补充说明。所以虽在观看录影带的当下,心里很不以为然;但我还得感谢这次的因缘,使我能对禅修的方法、系统,做更进一步的统合。所以这次的演讲,各位既可把它当做一次单独的演讲,也可把它当作上次所讲〈禅悟密法〉的补充,当然更可和汉藏佛教对谈的内容做一番比较,而显现出各人特质的差异。相信若从不同的观点切入,也将得到不同的感受。现引文至此,言归正传。
二、顿悟不是禅宗的专利
首先我们要问:「顿悟是禅宗的专利吗?」我相信,很多人一定会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对一个学禅的人,当会说顿悟是禅宗的专利。而我个人虽在修行上,偏用禅的观念与方法;但我还希望用「宏观」的视野,来统理整个佛教跟顿悟法门的关系。因此我倒要说:顿悟不是禅宗的专利。
因为中国禅宗严格来讲,是在六祖惠能大师之后,才形成一个比较正式的宗派。而在六祖惠能大师之前,甚至在达摩祖师到中国传法之前,中国即有修行顿悟者。甚至传说中的西天二十八祖,以现代的学术考究,其实说法很不严整。或即使承认有西天二十八祖,但在印度除二十八祖外,还是有很多顿悟者。甚至密宗,也可引用他们的《祖师传》,说某某祖师也是顿悟的——未必只禅宗,才能顿悟。我不太确认,在净土宗的祖师里,有没有从念佛法门而得顿悟的个案?但在理论上,不是不可能,因为佛法讲「殊途同归」嘛!所以我绝不认为:顿悟是禅宗的专利。
三、顿悟的案例
因为在禅宗之前,即有许多顿悟案例的存在。以下略举一二:
我们都知道释迦牟尼佛夜睹明星的故事。任何宗派,皆是在佛成道说法之后才渐次成立的;可是释迦牟尼佛却早已顿悟成佛了。所以未必有禅宗,才能顿悟。
同样,我们也看到舍利弗证初果的故事。舍利弗最初为外道,有一天出门托钵时,却看到一位修行者,威仪相貌相当出众。于是在感叹之余,就赶紧上前请问:「你是修什么法门的?你的老师又是谁?」于是这位修行者——马胜比丘,也就是释迦牟尼佛初度的五比丘之一,就回答说:「我是跟释迦牟尼佛修行的!」言下舍利弗又追问:「那你师父讲的是什么法?」于是马胜比丘即为诵一个偈子——缘起颂,大意是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实相本如是,大师这般说。舍利弗于听下,即得到很大的启发,有些经本谓:当下即已证得初果。于是,他在感动之余,便马上启请他的同参道友——目犍连,同皈依佛陀座下,跟随修学佛法。而不久后,舍利弗与目犍连便皆很快证得阿罗汉果。
从舍利弗证初果的案例来看,一个外道能够在托钵时,即因听到偈颂而顿悟。那根本还未识得禅为何物?即已顿悟也。因此在中国禅宗,古来传谓:释迦牟尼佛于涅槃前,以拈花微笑而把禅法传给迦叶尊者,而称为禅宗的始祖。其实在释迦牟尼佛座下,因顿悟而成就者,何计其数?那只有迦叶尊者才能传授顿悟法门呢?所以现在学者反认为:这拈花微笑的故事,是中国禅宗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因为在印度的经典里,绝看不到这种说法。所以首先我要说:顿悟不是禅宗的专利。既佛法乃殊途同归,故其他宗派,最后也都可能顿悟的。
四、顿悟的比喻
但若真悟的话,一定是顿悟,而非渐悟。这我们可用几个比喻来说明:首先如石匠用凿子切割石块:不知各位是否看过,若石匠欲从一大块岩层里,切割出一片小块的。他乃先用凿子,于大岩层四周慢慢敲打,敲打了老半天,好象都没有进展。可是于最后一次,却一敲即整片剥开了。故在前面的慢慢敲打,乃渐修的过程;而最后剎那剥落,即顿悟也。同样,又如木工用斧子砍断树干。我说的树干,不是指已经被砍倒的,而是指还正长在地上的。我从小砍过树,所以我知道,最初虽用锯子一直锯,但抬眼那树干,却只闻风不动而已。然到最后,也许已超过「临界点」吧,却突然倒了!前之闻风不动,似渐修的过程,而后瞬间即倒,则顿悟也。
如果以上比喻,对各位乃太生疏。至于由梦而醒的经验,便当更亲切才是。不管我们正做什么梦?或已梦了多久?但要醒的时候,竟只一转念就醒过来了——既不须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迹象,或经由什么渐次?同理,众生在无明的梦里,不管其正在做什么梦?或已沉沦了多久?但若因缘成熟,即立刻醒悟过来也。所以不管用什么法门修行,禅、净、律、密皆无所谓,但要悟的话,皆只顿而非渐也。
五、悟的渐次
下面「顿悟就即成佛吗?」虽禅宗常这么讲,但是否成佛?其实乃牵涉到「成佛的定义」。如说:顿悟,即觉悟到法的精义。这应无疑虑。如以佛即一切圆满者,那即使顿悟了,却离圆满还有蛮遥远的距离。故历史上,经顿悟即成佛者,只释迦牟尼佛而已!至于禅宗史上,虽很多大师都已顿悟了,甚至彻悟了;但到目前为止,且还没有第二位佛出现于世,所以顿悟不即成佛也。事实上很多修禅者,都得历经一次又一次的悟,才慢慢成为大菩萨——还不是佛。
所以下面我们需再讨论:禅宗有没有渐次?虽禅宗常自谓不立渐次,但既不可能一次即顿悟成佛,故必仍有渐次的差别。但禅宗的渐次,不是方法的渐次,而是证量的渐次——即虽用同样的方法,但修出不同的成效来。这情况我们且用射箭做比喻,若技术高明者,只一箭就射中红心;而技术低劣者,或虽射而射到靶外去了,或虽上靶而偏心很远。于是得经过很多次的练习,才能渐次射近红心。所以方法虽只一种,但因于功力的深浅,所以在成效上便有渐次的差别。
这渐次的差别,在禅宗里有很多不同的分法,最普遍的,即是三关:一、破初参。一个人如初在禅法上得受用了,或见性了,就称为破初参。二、过重关,在初见性后,可能为业障现行故,又迷惑了。因此必须再修、再修,修到最后见地能非常清楚明亮,并永不褪失,称过重关也。三、最后一切无明业习殆已除尽,才出牢关。以上三关,虽各家解释不同,但至少大致承认。
渐次,或更说为「四料拣」——即临济宗所说,一夺人不夺境,二夺境不夺人,三人境皆夺,四人境两不夺。或说为「五位君臣」,「五位宾主」,「十牛图」等。最近我看了一本书《人天眼目》——即曹洞、临济、沩仰、法眼、云门五派,用来检验禅和子修行渐次的阶位。故对渐次,有非常明确的定位。各位如有兴趣,看看《人天眼目》便知道了。所以第二点,我要说:以禅宗的修证果位,仍有渐次的分别故;禅宗亦可说是渐悟的。即虽每次都是顿悟,但悟的境界乃渐次增上。所以高峰妙禅师,就说过:他历经大悟十八次,小悟无穷次。但仍未达到佛的境界,所以禅宗,还是多从渐悟中,使悟的境界趋向于更究竟、更圆满。
六、禅宗的特胜
于是我们要问:「既其他宗派也可能顿悟;且禅宗,悟前、悟后都仍须渐修,则禅宗有何特胜呢?」关于禅宗悟后的启修,刚才已说过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一次就顿悟成佛的。至于悟前的启修,还包括累生所积聚之善根福德。
一般人看六祖惠能大师的公案,似不需要经过很严谨的修行,就能顿悟。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何不也跟他一样顿悟呢?因为他生生世世,已培植了很多善根福德,所以才能直下开悟。如照我的忖测,六祖惠能大师有可能是,专从兜率天下降娑婆世界而开启顿悟法门的。为什么我会有此一想呢?因为在〈六祖大师事略〉中有:梁天监三年,智药三藏自西竺国航海而来,将彼土菩提树一株植此坛畔。亦预志曰:后一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于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众,真传佛心印之法主也。为什么一百七十年前就有人如此授记呢?或说有宿命通,故能预料未来。而我且想象:因在兜率天里已有这样的消息,说某菩萨过多久后,要下降凡尘,阐扬顿悟法门。于是算算天上的时间,即相当于娑婆世界一百七十年。所以才有预先授记之事。
以上说法,当然没办法用学术考证,但因在《小品般若经》〈嘱累品〉里,又有『若菩萨行般若波罗蜜,当知是人从人间命终、若于兜率天上命终,来生人间。』所以我们看六祖惠能大师,何以他出生为樵夫?可能是菩萨选择示现的!甚至为何有客诵《金刚经》,可能也是诸天安排的。像释迦牟尼之于四城门,见生老病死事,也只是示现排演的戏码而已!否则我们今天即使也为任何人诵《金刚经》,你看会怎样?不过「鸭子听雷」而已!且不说别人诵给我听,必听不懂;就算自己看,又有几个懂的!且不只《金刚经》如此,《法华经》与《涅槃经》等亦然,皆一诵即会通其精义,为什么呢?其实《法华经》与《涅槃经》等,皆在六祖出世前即已印在八识田中。而听诵只是为将示现出来而已!所以我宁可相信:六祖惠能大师必是乘愿再来,为了在汉地开演顿悟法门的大菩萨。
「既其他宗派也可能顿悟;且禅宗,悟前、悟后都仍须渐修,则禅宗有何特胜呢?」有!禅宗的特胜,乃在早日顿悟也。虽修每个法门都可能顿悟,但禅宗可帮助你早日顿悟。这我们可用一种较现代的比喻:譬如考试,考一百分算顿悟好了。若修其他宗派,你可能要准备到有九十五分、九十八分的实力,才可能顿悟。而禅宗却可以在只七十、八十分的功力,就提早开悟。甚至若碰上六祖惠能或马祖道一等大禅师,便激你在五十分或六十分时就开悟。所以虽悟之前要修,悟之后也要修,但禅宗能帮助我们早日开悟。
七、提早开悟的效用
早日开悟,有这么重要吗?有,譬如摸黑上路,电光见道。对未开悟的人而言,即使已听到一些佛法,却只雾里看花而已!又如虽有人已给我们一张地图,可是在黑暗中,既地图不能看得很清楚;尤其路,更是乌黑一片。这时候要上路,便很困难。或跌跌撞撞,或迷失正道,至少前进的速度一定非常慢。但如在摸黑上路的狼狈中,忽然闪电一打,即在一剎那间全都看清楚前面的路——而且这清楚,还不是当下清楚而已;且事后印象犹刻骨鲜明。于是电光见道的经验,对他往后的行持,当然是个重大的突破——不只不愁迷路,还可迈开大步放心加速前进。
因此未悟之前的一切渐修法门,只如盲人瞎马,不辨东西!而已悟之后再来修行,则如顺水推舟也。因为真有体验的人,一方面对自己、对法门,都已信心十足;二方面对修学的方向,非常确定。而非人云亦云,如墙头草,风吹便倒。尤其在此外道猖狂、鱼目混珠的时代,能对自己的知见,有百分之百信心的人乃太少。但若顿悟已,则对自己的知见绝对非常肯定。所以悟前修比悟后修,何止事倍功半而已!简直十分不及一,百分不及一,甚至千万分不及一。所以禅宗还是寄望早日开悟:因为开悟之后,才能真开始修行。
八、禅宗的修法
我相信,听到这里,各位一定会说:「好,禅宗能帮助行者早日开悟,我很愿意,但禅宗的修法为何呢?」禅宗当然有他独特的方法,然在启讲顿悟法门前,我们还是先从渐修的基础谈起。
现虽有人也强调,顿悟需有渐修的基础。但禅宗的渐修,还跟其他宗派有所不同。简单讲,禅宗的渐修,乃以心法为导,从内而外。修行主要在调心,而心者主要是知见的确定、观念的澄清。于是乃能从内而外,有行为的清净与周围环境的谐调。所以禅宗的渐修法门,乃是从正知见的基础,去持戒、修定、参禅。因此禅宗常谓:重见地,不重行履。行履不是不重要,但须由见地去行持也。此譬如,有眼才方便于行。
如放眼佛教的修行法门,大致不出两种方式:一者从内而外,一者从外而内。从外而内者,譬如净土宗等,往往先强调信愿,我们对佛、对法、对三宝,要有绝对的信愿。于是才能从信愿的基础下,更进持名念佛,以求带业往生。而禅宗的修法,却不必刻意强调信愿。因为既有正见者,何患无信愿呢?我们不需要苦口婆心劝勉他人:「佛法很好!佛法很好!」。但好在那里呢?等你入门后,就知道了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佛法的知见是什么不就得了吗!所以禅宗表面上不强调信愿;但事实上他的信愿,反比较直接、肯定。而相反一直强调信愿者,若没有正见,信愿何能落实呢?
其次,禅宗似也不鼓励行者去修福。因为若已具足正知见,尤其又对佛法有体验后,他的福德即能渐次成就。所以不需先修福德,再来修智慧。这就像传统的佛教,虽相信有神通;但却不直接修神通,而是待成道后,就能附带有神通。因此如直接修神通,反是非道也。同理,虽成佛乃必福慧双足;但先修福德,或兼修福德,却与觉道不相应也。
九、原始佛教
这种道风,其乃与原始佛教更为贴近、相应。如原始佛教,首先讲四圣谛:苦、集、灭、道。在四圣谛里,虽未提及信、愿,可是一个人,如真体会到世间是苦,则必由然发起了苦、灭苦之心。尤其当参透苦的根本原因后,必更誓愿于消除苦果。所以在知苦、了苦的当下,即具足信愿也。
因此在原始佛教,似也不提及「菩提心」。可是若从知苦,而誓愿了苦。而欲了苦者,即必先参透、觉悟苦的根本原因。而这发欲「参透、觉悟,苦之本由」者,即菩提心也。于是乃能从集谛,而对应出道谛与灭谛。
所以我的看法,却正好相反:以在原始佛教中,因从不缺乏菩提心故,所以不须强调菩提心。反是在大乘中,为已失却菩提心故,才需大力强调提倡。这种情况就像中国老子所谓:「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后期的大乘佛教,为已丧失了学佛的初衷——即对生命的疑情,故发不起真菩提心;才须从信愿或利他之途,而迂回入佛门。
同样讲到八正道。八正道乃是从正见、正思维而肇始的;而非从信愿着手也。从正见、正思维,而有正语、正业、正命者——将知见落实于生活之中,讲合法的话,作合法的事,营合法的业,乃属「持戒」的范畴。而后之正精进、正念、正定。即更从止观中,从定发慧而能证果。所以禅宗「重见地,不重行履」的道风,不是与八正道「以正见为导」的修行方式更相应吗?
再次讲十二因缘,现在大家都会说十二因缘:从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这样直推下来。其实真正的十二因缘,当不是这样讲的。而是该倒过来:为什么会「死」?因为有「生」;为什么有「生」?因为有「有」。而此「有」又从何而来?从「爱、取」而来……。释迦牟尼佛以「夜睹明星」而悟道成佛,这是一种说法(大乘的说法吗?)可是在原始佛教中却谓:释迦牟尼佛以「逆观十二因缘」而证悟成佛。所谓逆观者,即从苦果中,去追溯原因;且在枝末的原因里,再追溯得更根本的原因。这从「原因再求原因」的逆溯法门,即参禅也。所以从十二因缘的逆观方式,乃可谓禅宗的参禅法门,即直接承续原始佛教的道风也。
十、大乘佛法
因此我反觉得大乘的四摄六度,才迂回之甚。你看从最初直强调信愿,然后随着信愿,或念佛,或朝山,或拜忏,或布施、持戒。三、五年忙下来,却连正见都不具足。你看舍利弗只花了十五天,即证得阿罗汉果了。而现代学佛的次第:咸谓必信、解、行、证。乃皆从信愿开始的,而信愿有时候,更是别人用方便下流「先以欲钩之」而产生的。所以难怪成佛,需要三大阿僧祇劫。
「次第化」的佛法——从人天乘,声闻乘、缘觉乘,然后才菩萨乘,真对修学有帮助吗?如我们对历史稍多涉猎,便将发觉:当一个格局架构已完成时,即是这学派衰弱的开始。以在格局还未形成时,反才生机蓬勃;而当统一架构完成后,却只顽固、僵化而不得不衰败也。所以最初释迦牟尼说法时,次第虽不严谨,可是证阿罗汉果的却很多。而后经部派佛教、大乘佛教的整理,理论架构既愈来愈严谨,也愈来愈庞杂。所以佛教却也不得不从「正法」时期,而变成「像法」与「末法」时期。所以严谨的次第,甚至皆从「下士道」启修;就禅宗而言,却是迂曲寥阔,漫无所归。
所以禅宗虽也需要渐修,但以心法、见地为导向的修学方式,在方法和效益上,即已和其他宗派,有天渊之别。这「从内而外」和「从外而内」的修学效益,我们可用一个比喻。譬如我们今天要去攻克某敌人的首府,那你是用空军或陆军呢?如用陆军的话,须过一关,斩一将;有时候碰到大山,面临大河,就过不去了。于是从这里起,到攻到敌人首府,既折兵损将、耗费时日,还不一定能攻克所期的首府。这陆军的战法,即喻从外而内的次第修法。
或如相反地,我们用空军或伞兵部队,便可很快地到达敌人首府;甚至到首府后,再内外夹攻,便更迅捷也。当然要建立、训练出空军部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是为在效益上,有天渊之别,所以仍值得有心者去努力。
以上讲到这里,我们先得个结论:就是禅宗虽也要渐修,但以心法为导的修行方式,在功效上就跟其他宗派有天渊之别。
十一、顿悟的因缘
下面再论顿悟。渐修之后,就一定顿悟吗?且未必也!以欲顿悟,须借助于特别的方法。而方法,我乃将之分成两大类:
1、次第禅观
在建立正见后,即以持戒、修定。然定怎么修呢?非用数息、念佛等「守一」法门;而是离一切「作意分别」——心中不起任何境界相、语言相、文字相、意识相。必达「内无能,外无所,能所两忘」,才能离一切作意分别。于是乃从离一切相,而能见性。这种修行方法,在达摩祖师的〈二入四行论〉里有曰:「凝住壁观,坚住不移。」我们都听过达摩祖师面壁九年的故事,然面壁九年究竟为什么呢?即修无相、无心的禅法也——从离一切作意分别,而使业障、习气慢慢消歇,最后就能顿悟也。同样在北宗神秀禅师的教法,也都属于这种次第禅观。
2、不思善不思恶
下面我们顺便讨论一个问题:就是不思善、不思恶。
我想各位一定都知道这个公案: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慥,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惠能。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争耶?」即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惠能遂出盘坐石上。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惠能云:「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明。」良久,惠能曰:「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言下大悟。
去年在马来西亚时,就有人问这个公案:「那时候,惠明的心多么粗,为了衣钵一路追抢。云何能在一句话下,就顿悟了?」我回答说:「其实我也蛮怀疑的!」然我的怀疑,不只是惠明能否在一言之下即顿悟了?更且有关「衣钵的传承」,还是个大问题?因为在印度佛教中,从没有衣钵传法的渊源。(只听说迦叶尊者,拿了释迦牟尼佛的衣钵,到鸡足山入定,为方便将衣钵交给弥勒菩萨。)而早期的禅宗,从达摩祖师到五祖弘忍,都未有衣钵传法的案例。而到六祖,却突然演出衣钵传法的仪式!且六祖以后,又不传衣钵了。前也不传,后也不传,中间却蓦地跳出来?我个人以为:可能是南北分宗后,南宗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统,而捏造出来的。当然我不是做学术研究的,我拿不出严谨的学术证据。所以上述之说,只提供各位参考!各位可以接收,也可以存疑!但后来我又说:即使惠明心很粗,但也有可能开悟,为什么呢?因为大禅师就是有办法叫五十分、六十分的人也开悟,而不用到一百分。
这我也可另举个公案:抚州石巩慧藏禅师:本以弋猎为务,恶见沙门。因逐群鹿,从马祖庵前过,祖乃迎之。藏问:「和尚见鹿过否?」祖曰:「汝是何人?」曰:「猎者。」祖曰:「汝解射否?」曰:「解射。」祖曰:「汝一箭射几个?」曰:「一箭射一个。」祖曰:「汝不解射!」曰:「和尚解射否?」祖曰:「解射。」曰:「和尚一箭射几个?」祖曰:「一箭射一群!」曰:「彼此是命,何用射他一群?」祖曰:「汝既知如是,何不自射?」曰:「若教某甲自射,即无下手处。」祖曰:「这汉旷劫无明烦恼,今日顿息!」藏当时毁弃弓箭,自以刀截发,投祖出家。
慧藏当时心岂不粗?何况又是从未听经闻法、恶见沙门的猎人。但经大禅师棒喝,即得回心转意,而意愿跟随马祖大师修学佛法。所以心粗,能否开悟?但看以前的善根及大禅师摆布的手法。所以惠明在六祖言下,即得开悟。我也可以接受。但「不思善、不思恶,是否即明上座本来面目呢?」前说到次第禅观时,即谓:当离一切作意分别。但「离一切作意分别」,虽是禅修的方法,却不等于当下即已开悟了!于是既未开悟,何能称为「明上座本来面目」呢?
十二、作意与分别
于是这又牵扯到是作意的无分别;还是非作意的无分别。我们今天已讲到四个层次:
一、初修行,是从作意分别开始的。以建立正见,必从作意分别肇始也。如所谓「听闻佛法,如理思惟」皆须作意分别也。或说作意者,乃发心也。而分别者,尚思惟也。
二、修行,次为作意的不分别,所谓正见者,乃诸法空义尔。于是从空正见中,慢慢调心,使安住于无相境界,以无相境界故,说为「不分别」。然众生无始的攀缘妄习,恰如滚滚惊涛,故须作意调伏,才能使渐安于无相境界也。
三、待已安住于无相境界,才是既不作意,也不分别。
四、若修行到最后,从无心而成就于大菩萨的「无功用行」:即是虽不作意而能随照分别。譬如大圆镜智,胡来胡现,汉来汉现,是以佛虽常定中,却能如众生机,而应说法。
所以若不能明了以上「从作意分别,到作意的不分别,到既不作意且不分别」等的修行过程,而只强调「不思善、不思恶」。那昏沉无记、睡着了、入定了,或被一棒打昏者,岂不都已「不思善、不思恶」了吗?所以如「不思善、不思恶,即是明上座本来面目!」那普天下开悟见性者,岂非多如过江之鲫。而事实不然,何以故?未由作意分别启修故。必从正见的基础下而修无分别心,以无分别心故而得见性。而最后见性了,才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所以「不思善,不思恶」者,之前必有正见的基础,最后则有见性的体验,才是完整的不思善,不思恶。否则不分青红皂白地「不思善,不思恶」,那不只是空中楼阁求升无路;而且是坑坎毒药,会害死很多众生的。
十三、生活中的善恶
下面我们再论:「于禅修时,当不思善,不思恶。而在生活中,是否思善、思恶呢?」其实,这问题很简单:当我们过马路时,是否需看红绿灯?如果你说:「既不思善、思恶,也不管青红皂白;就直闯过去吧!」我不必反对,因为我相信没有人敢这么做的。所以在现实生活中,就是有分别的。然善恶者,又当用什么标准?如一般人的善恶,乃是以人情作标准——即顺我者善,逆我者恶。或我所爱者,就是善;不爱者,就是恶。这乃凡夫的善恶,不足为奇。也有人说:顺古代圣贤所教,即是善;逆古代圣贤所授,即是恶。至于何为古代圣贤的标准?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者人云亦云,众谓善者,即是善也;众谓恶者,即是恶也。
如以上之善恶而作分别,竟还只是在生死中造业轮回而已!故最后我要说:善恶虽有,但要以『法』作标准——即顺乎法者,乃为善;逆乎法者,则为恶。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成道后,即说法度众生,而待六年后更制戒。如果说:佛已不思善、不思恶了,然他为什么还要制戒呢?前已谓:佛是非作意的分别。以诸佛常在定,故不起「作意心」也;然称机说法,应病予药,还不出「分别相」也。所以能从「无功用心」中,而为众生制戒——戒者,乃源法而制。
是以守戒,即顺乎善,犯戒则名为恶;所以在生活中,还是有善恶分别的。既有该行持的,也有当防患的,这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修行人。否则何必修行呢?所以「不思善,不思恶」,既要从禅观里去修证,也要在生活中去拿捏,才能真相应于「不思善,不思恶」的法门。
十四、知易行难
下面我们再回到次第禅观,欲从正见里去修无分别心,这过程即使可订出一套非常严谨的次第,比如「未到定」是什么身心状态?初禅有几种烦恼?二禅、三禅等是如何如何?从四禅后,再绝观默照或修大手印。次第虽然严谨,可是我觉得很难成就,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心总不安于无相境界。我们不是常说「观心无常」吗?心相总如猿马般地难以调伏。所以要用次第禅观,来成就顿悟可真不容易。至少在中国禅宗史上,有所谓「临济子孙满天下」。曹洞或北宗的修法,以较偏向次第禅观,故成就者少。相反地用参禅法门而得顿悟者,却比较多。所以下面再论参禅棒喝。
十五、参禅棒喝
所谓参禅者,即参疑情也。我已再三说过:众生从生下来,本就有疑情的,既因在生活中有烦恼,也因对生命里有迷惑。于是为这些烦恼迷惑,才引发我们学佛向道的动机。因此参禅,也只是顺着本有的疑情,而去参破他罢了。然疑情既人皆本有之,而外道何以不能开悟呢?因为邪见障蔽了他们的本性,所以不能开悟。因此必透过佛法的正知见,才有办法消除邪见;而待破除邪见后,才可能开悟。又只有正见,而无清静的戒,无安心的定,也不容易开悟,所以还得三学兼修,才可能开悟的。
可是这「定」,不需要真入定。我们往往有一种错误的看法:认为修禅,必修到一切妄想杂念都消除了,才可能顿悟。然在禅宗的公案里,多数不是这个样子。有的是在路上看到桃花而顿悟,有的是在与禅师的对话当下而见性。于是不管路见桃花或与人对话,都还在「分别作意」中。因此在「分别作意」的当下,也可以顿悟的;而不是必修到一切妄想、杂念都消尽了,才能顿悟。(待一切妄想、杂念都消尽了,才能顿悟;是次第禅观的修法。)
如果我们一直停留在:必待消除一切妄想杂念,才能开悟。那便不容易对禅法产生真正的信心。而中国禅宗之特胜处:即谓在妄想杂念的当下,还可能顿悟。所以我今天讲的重点,还偏向于参禅棒喝。
为什么参禅法门比较容易入手呢?因为疑情,乃是我们本有的。虽若事情太忙了,妄想太多了,这疑情就会被盖住矣;但有时,它还隐约地浮现出来。尤其在修定时,以妄想杂念渐次剥除故,它更将如「水落石出」地凸显出来。所以很多人只单纯地数息,甚至单纯地念佛,而待心较安定时,疑情却蹦跳出来了。既疑情,原本就是我们放不下的迷惑、烦恼,现直把它拿来参,不是更得心顺手吗?以转原执着放不下者,为道心故。所以参禅绝不是去找一个了不相干的问题穷磨,磨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才顿悟也。
下面有一个问题是:好!你说得好!顺着本有的执着去修行,那贪财好色,岂非人之大欲?岂能把贪财好色也拿来当修行的工具?这里面乃牵涉到一个症结:就是真正的悟,乃能觉悟到本执着的虚妄。所以参禅法门,就是先用一个问题而把所有相关的业障,全部集中在一起而成为「疑团」;然后再一次把它爆破。这我们且用一种比喻:譬如气球,我们先把它吹得大大的,然后才一针扎破。如果你吹得不够大,那破得也不够痛快。故参禅,如缠斗太久而不能爆破;那业障就越来越凸显,以致身心与现实生活脱节。所以真参禅者,必持「鲤鱼跳龙门」,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理准备。
所以参禅虽是顺着执着去启修的,然最后却当把执着爆破消除,才有成效。因此即如「贪财好色」等执着,是否也可当话头参,我不敢作定论;但除非最后有爆破的把握,否则将引起不良后果。所以一般而言,参禅还是参义理之类的疑惑,而非参人情世故之类。我以前参过一个问题:什么叫做美?尤其是什么异性最美?最后却结论:当你业障现前时,你必觉得他或她特别美。这也是从执着而爆破的事例吧!
所以参禅法门,一方面要有正见的基础,一方面又要有修定的功夫。这修定的功夫,初是为降伏妄想杂念,而使我们本有的疑情能保任住。有时候,最初似无疑情,以疑情已被妄想杂念盖住了;于是用修定的方法,降伏妄想杂念后,疑情便能突显出来。而待疑情凸显出来后,就可舍掉修定的方法,而直接参禅。因为参禅本身,就是一种更有效的修定法门——我们的心,已被这个问题套住了;所以其他的妄想,便如「蚊子咬铁牛」般地,一点也打不起来。比如家里有了什么急事,于是其他的闲言闲语,便都听不进去了。
比如参「我是谁?」于是,既连「我是谁?」都不清楚,那明天的事,后天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任何妄想杂念,碰到真疑情,就必土崩瓦解。至少以我的经验可相当体会到「蚊子咬铁牛」的比喻,这铁牛乃是疑情、疑团也。而妄想杂念者,就像蚊子一般。若蚊子咬铁牛者,徒自损伤而已,对铁牛会有什么影响呢?所以当疑情渐成疑团时,即是一种更深刻的定。而后待因缘具足时,就能开悟。而开悟的因缘:一种是自己的回心转意,一种是善知识的棒喝。所以我要强调的是:开悟乃觉悟到「疑情的本自虚妄」,以虚妄故,能放下;而放下者,即自在也。所以因看破、放下与自在,能在一剎那完成故,而称为「顿悟」也。
所以虽每一个人都从一个问题去参,但有的人参的时间少,或疑情不够浓烈,所以虽有问题,却只在局部里打转而已!于是即使开悟了,却只是小悟而已。反之,虽用同样的问题,却能把所有的无明业障全都霍进去;于是若悟者,必大悟甚至彻悟也。因此方法虽都一样是参禅棒喝,但为已消除的无明业障不同故,有大悟、小悟、彻悟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