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信仰和认识论的恐慌——罗素《哲学问题》断想
Dream, faith and epistemological panic "philosophy problem" -- Russell
作者:网络 发布时间:2010-9-16
梦、信仰和认识论的恐慌
——罗素《哲学问题》断想
这个世界到底能否究诘?
——歌德
丘与汝皆梦也,予谓汝亦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庄子
谁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该满足了。
——彼得拉克
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便认定人是理性的动物,人的本性在于求知。人类文明的历史也贯注了人的理性萌芽与不断成熟的现实依据和逻辑进程。可认识对我们自身的精神意识而言意味着什么?认识是否真的要先验地预设主体与客体的两分与对立,认识是凭借什么途径得以成立的?检验认识的标准何在?究竟有没有某种客观独立的实在与认识相符合,而认识理论对社会和人的日常生活有何意义?
一
罗素在《哲学问题》中用了四篇讨论哲学认识的根本问题。一张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桌子经罗素的层层推敲竟蕴含了如此之多的混乱和模糊。桌子好象是什么与桌子究竟是什么,二者的差别与关系是问题的核心所在,罗素是一个严格的经验主义者,认为对任何事物的直接认知都开始于经验,直接的个人经验是绝对真确的;他同时区分了感觉材料(sense datum)与物理客体(physical object),进而认为造成世界上一切东西的根本是事情(events),这种事情是暂时而非永久的,是变动而非凝固的,它最后的质料不是物,也不是心。
“事情”的观念超越了简单的唯物与唯心之分,对世界本原问题的回答采取了一种迂回折中的姿态。直观与感觉是我们认识的起点,正是由于各各不同的个人感觉,造成了唯一而真实的认识景象,事物便只是呈现于我们感觉之中的如此面目,我们只能就直观感觉,直接把握到的有所言说,但仿佛感觉材料也需要某种在感觉和意识之外独立自存的物质实在,否则我们的生活便会留下极大的不便和难堪。这是罗素推论的另一个方面:客体的实在。
经验是认识的起点,感觉材料是认识的对象,感觉行为是认识的第一个阶段,人自身只能依据这样的认识途径和方式与外界对象发生关系。18世纪法国机械唯物主义哲学家孔狄亚克也认为:“感觉观念并不能使我们认识物本身是什么,它们只是就事物与我们的关系来描绘事物。”可是否感觉和经验真的就需要设定一个客体与其相对应,而这样的客体是否就独立于人的认识过程?物质世界是否是人类思维规定的一个逻辑起点;或者,客观世界原本如此。孔狄亚克接着又阐述到:“仅此一端,就可以证明哲学家企图探究事物本性实在是多余的。”(《十八世纪法国哲学》)按照罗素的意思,事物的本性便是感觉材料相对于人的认知的连接秩序和各部分之间的组合关系而已,完全与人的认识途径,环境无关的事物本性是哲学上无效的臆语,是历史上一切唯物与唯心两者纠缠不清又辩察未明的独断。
罗素毕竟承认了感觉材料的真确,有其实在的基础,即使开篇讨论的实在问题并不能过早下个不论什么样的结论,当把感觉材料往后推到最后时,其存在的实在性并不是那么的真确,确定不移。感觉到桌子的硬,虽然在内心有切实的感觉,但硬本身的存在一方面不能以感觉来保证,另一方面硬本身还是由某种更小的单位构成,这样的单位或许感觉不到,从而断言其是物理客体的象征同样失之武断!
或许,认识应当合理地假定主体与客体,自我与外界,思维与对象的两极对立,而经验和直观感觉是酝酿一切知识的酵母,可接踵而至又是此两极之间的关系问题,被认识的对象和实际呈现出的物质影象便由于认识的干预而判然有别——认识到的并非是世界本身,即使认识对象是否有相应的客观实在也是单纯的理性推理所无法回答的。
二
无论感觉,思维的生理器官,认识发生的外在环境,还是理论的逻辑推演规则都具有与人自身一样的有限性。就现实直接的感觉而言,每个人的感觉内容千差万别,需要尽最大的可能才在一定的限度以内调和它们而达成共识。感觉与实在的关系实在是仁者见仁,智者见者。实在的究竟是什么?著名的贝克莱主教只承认我们自身的心灵及其观念,情感,意志的实在性,外界事物的存在只在心灵的感知本身(to be is to be perceived),而上帝的心灵最后又保证了事物在人心中存在的真实性。罗素批评说这是一种露骨的虚妄,毕竟贝克莱也没有圆满的解释人心之外的上帝存在的确实性;莱布尼茨认为是原始灵魂即精神性的单子的集合,物理学又“科学地”解释为是一堆数量极其庞大的高速运动的电子的聚合,而哲学谨慎的思索也认为现象与感觉背后并没有什么确实存在着。现象与实在,感觉与客体,这根本没有人说得圆满,也没有确定的答案。
罗素尽管赞扬贝克莱在一定程度上坚持了感觉主义的自我合理性,但也驳斥了他“存在即是被感知”的观念,罗素认为贝克莱混淆被感觉对象和感知作用,感觉观念,“便把存在于心灵之内这个命题转化成另一种意义上的观念了,也就是转化成凭借我们的认知行为而知道的事物本身了”。
除了对桌子的好象是的感觉材料以外,也应该存在一张实实在在的桌子,即桌子本身,而个别的感觉只是这张桌子的标志和表征。罗素幽默机智的嘲讽说,猫不可能只是一片颜色,这片颜色更不可能会感觉到饥饿,一个三角形也不会踢足球。但聪明的罗素不是论证而是本能的相信客体的存在,与摩尔对实在性的常识证明一样,这并不具备严格的理论涵义和首尾一贯的逻辑完整性;一个严谨的追求真理的哲学心智也许不会轻易接受罗素的本能和信仰。
三
“我们发现一切知识都必须根据我们的本能信仰而建立起来,如果这些本能信仰被否定,便无所谓知识了。”任何知识都表现为一定的理论体系,其间的逻辑步骤与推演环节常常要求思维的一致和严密,不过跳出这个理论本身,需要证明的理论和规则又得援引其他的理论和规则,层层援引以至无穷,理论学说的首尾一贯只有相对的意义。美国科学家和哲学家哥德尔提出了理性的不完全定理,它原本的数学意义是指任何公理化的形式系统都是非完备的,也即相对于人心而言,它永远都存在自身无法判定的问题,甚至不能定义其自身的真理,当然更证明不了。理论(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起点只是人规定的主观选择,自足的形式系统根本就是一个“非人身”的神话,是否可以依罗素的理解,把哥德尔定理中的主观选择换作人的本能信仰呢,我想是可以相通的。
认识论解除不了自身的盲点,这个缺陷给人的选择和信仰留下了余地;认识论沿着逻辑推理和形式构造的路走到尽头,遭遇到人的信仰心理,其实再往前走一小步便踏进了上帝神明的门槛!罗素虽然一再强调哲学思考应批判性的审查信仰的基础,屏弃权威,偏见和利益干扰,但最终承认信仰以及各种信仰之间的和谐并存是他不得不如此的选择。
认识是我们与整个世界打交道的中介,世界是我们表象和认识中的世界,在感觉和经验之外和之上是否还有其他形式的世界:理论解释不了,逻辑也推不出, 任何证据都无能为力;由认识论再上升一个层次,在本体论上是否也可以合理合情的把上帝及其信仰世界呼唤出来呢?罗素没有说,真搞不懂,在西方基督教的文化背景下从事哲学的罗素为什么一直对宗教信仰没有好感?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一个基督徒!宗教信仰无论从理性还是意志的角度都很容易抓住人心,认识原本有缺陷,对它本身的完满及其整个存在的信仰诉求也只能靠人自己来解决。
即使不考虑主观规定的信仰问题,理论自身的形式系统也没有一个普遍适用,必然有效,永恒不变的检验标准。我们现实生活中所使用的这一套逻辑规则和论证体系,数学公理,关系共相,甚至表达情感意愿的形式条件等等都是从所局限,所熟悉的环境和实践方式中抽绎出来的,现有的逻辑只是代表了世界如此存在和我们如此生活的一种实现了的可能。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非欧几何已经完全颠覆了习惯上关于数学,时空的传统逻辑规则的观念,罗素也告诉哲学研究不能固守习俗的感知形式,习惯的时空观念这种熟知的事物,而主观地杜绝了现实之外的无数种可能。
无论是理论学说的规则系统,还是对共相世界,物理客体都逃脱不了信仰的依据,只是在这些根本的问题上,信仰的介入远比盲目专断的认定和一味刻板的推论更表现了人的认知本性。
四
对理论学说的检验标准,对某些“清晰自明”的公理系统的解构,让我们回归了信仰的终点。与之相对照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们根本不可能感知,认识与评判这个“真实”的外在世界。既然认识必须假定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的对立,那么如何沟通二者,如何评价认识的真理性呢?感觉里呈现的景象或许真的就是事物淡淡的影子了。影子不是事物本身,也说明不了真实的事物本身。
罗素举了两个例子。其一:太阳离地球有9亿3百万英里,一般认为我们看见的太阳毫无疑问的就是太阳本身,可光从太阳传到人的眼睛要8分多钟,我们获得的就只是8分钟以前的太阳的景象,之后太阳的所有变化都无从知晓,建立在此感知景象基础上的推论更是大谬不然。其二:我们也习惯性的觉得是先看到闪电接着再听到雷声,从而会天真的以为雷雨天气就是先打闪后打雷!罗素说到“决不能设想不同的物体的不同状态与构成这些客体的知觉的那些感觉材料有着同样的时间次序。”我们永远是在感觉材料的基础上建立感觉和展开知识的。要推究感觉材料在不同个人之间的相对性和彼此关系,感觉材料与物质客体的关系,甚至感觉材料自身的来源和确实性问题已经超出了人的认识能力。
柏拉图说人类都是被困在洞穴里的囚徒,脚挎铁链,双手反绑,只能看到从身后火光投射到洞壁上的微影,天长日久的认为这些影子就是世界本身。只有少数几个人跑出洞穴之外看到阳光才重新知道真实的世界。柏拉图毕竟还给人的认识留了一个乐观的结局,其实何尝有谁能够把捉到“理念”与真实的世界本身呢?从来没有,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想象。
智者高尔吉亚说的很坦诚,荒唐却又无懈可击,这个世界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无法认识,认识了也无法传达。
认识主体的认识过程和事后评价,与认识对象在时间上一直无法避免一个相互对立的间距。正是这个间距充当了人与外界之间的帷幕,这层帷幕遮蔽了许多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件,阻止了人接收这些真实时间的可能。世界的流动性更是对认识可能的巨大挑战。况且,人的生理构造决定了认知世界相对于人的属人性质。并不能为自己的认识能力和界限抱太大的自信。罗素在《我的哲学发展》一书中对此同样嘲笑到:苍蝇看见的世界肯定与人不一样,苍蝇眼睛构造与人的迥异,若要讨论认识的真理性,以数量为标准的话,应该以苍蝇看到的为真理。
五
罗素“相信”世界的客观实在性,否认信仰,依靠单纯的证明和推论只会走到自我设定的思维困境。“我们若假设整个人生是一场梦,而在这场梦里我们自己创造出一切显现在我们眼前的客体,这个假设在逻辑上也并不上不可能的”。如果没有物理客体作为基础和原因对感觉材料的支撑,没有关系,共相和连接秩序等等客体对我们组织感觉材料的保证,那么整个人生真的就仿佛在旋生旋灭,飘忽迷离的梦里,其他人对我也是一些真实的幻影。罗素不承认这种推论是与他信仰客体存在一脉相承的。生活中的确定不移与理论上的不堪一击,这二者为何差距如此之大,相信客体与否认,怀疑客体存在都是很容易的事。
康德已经论证了观念中的存在与实际上的存在并不能相等同,在他那里,物自体的存在还只是一种理性上的断言,既然康德可以“断言”物自体的存在,罗素可以“相信”物理客体和物质世界的存在,贝克莱和休谟可以“论证”实体的虚无,那么,也可以坚持世界和人生同样是一场梦,因为我也可以相信甚至论证客体的不存在。
人毕竟有限,世界本身对我们而言或许真的是一只“大象”,每个人就自己的感觉而言说,可到底没有谁能够保证我们感觉到的部分拼合起来就是一只完整的大象,那么本质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瞎子,怀疑是瞎子的另一种本性,想象填充了怀疑背后的空场。西方晚期希腊哲学的怀疑主义思潮,悬置一切判断,怀疑一切学说,抵制臆断,看来是一种唯一明智的态度。在古希腊语中“skeptikos”便意为深思的,而在拉丁文的派生词scepticus,意为探求或深思,而其词义在希腊文的进一步泛化包括“守夜人”或“为瞄准做标记”。或许应该按照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Bayle说的,怀疑派的精神应该是理论批判和探索,从此意义上说,所有哲学家都是和学院派和皮罗主义者(Pyrrhonist)。
学院的生命在于探索真理,求知的意义又在于怀疑现存的一切理论,最终的真理不存在更无法问津。怀疑或许是哲学思考所能具备的全部品质吧。庄子期待的“大觉”之人会不会突然降临而惊醒每个处于梦境之中而又自以为清醒的人呢?这样的“大觉”之人实在也让人怀疑!
六
世界存不存在?
它的本来样子是什么?
我们可以对其加以言说吗?
这样的言说对世界,对人的本性又意味着什么?
看来这些问题都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我们所提的这些问题也不能确定是否只是一种文字游戏与思维的乐趣。哲学是一种痛苦的思,更痛苦的是我明明提出了问题在思索却也清醒的意识到思的无路可走,与其断言世界的本体是什么还不如剖析人自身的认识能力,认识延伸的终止范围,与其研究认识能力企图弥合人与世界的分离,还不如相信世界只是我们的表象及其对表象的编织。最终的结局竟是连这样的表象也不可知。
怀疑论者是最彻底的理性主义者!(哲学思索意义的理性)
不要唯物主义,也不要唯心主义,不要折中的二元主义,要怀疑,确定不疑的怀疑!
帕斯卡曾说人类只是宇宙中一株柔弱的芦苇,他全部的尊严在于思想。思想真的是一种形而上的纯粹世界吗?难道我们真的就日复一日的在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夹缝里苦苦求索吗?哲学本质是一种无用而又会遭到婢女嘲笑的思,哲学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如何定位呢?我们的生活需不需要哲学,它是有用的还是无用的?这还是一个问题,应该永远追索并怀疑下去!
哲学的本义大抵如此。引一段罗素的话结束这片零散飘浮的思绪:
“一个自由的心智是像上帝那样在观看的,不是从一个此刻此地在观看的,它不期望,不恐惧,也不受习惯的信仰和传统的偏见所束缚,而是恬淡地,冷静地以纯粹追求知识的态度去看,把知识变成是不含个人成分的纯粹可以冥想的,是人类可以达到的。”
转自天涯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