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与道 — 兼评“音乐批评”
1-1,老子是伟大的。伟大的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以为,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言说”(日常生活中狭义的语言,即某种形而下的“器”)之间,有一种并非同一的关系。因此,有人跟着说:“‘道’是超越语言的,是语言所不能表述的。”“艺术不能体道。”
1-2,王夫之也并不渺小。并不渺小的王夫之则说:“道者,器之道。”“治器者则谓之道。”在王夫之看来,形而上的“道”和形而下的“ 器”是统一的。在老子和王夫之两人的“道”、“器”观中,也许,更接近真理的看法是:“器”能体“道”。“道”并没有超越“器”。正所谓:“无其器则无其道”。“据器而道存,离器而道毁”(王夫之语)。“非器则道无所寓”(顾炎武语)。
1-3,那么,有没有狭义的语言不能表现的“道”?我们的回答是:“有”。那就是狭义的语言之外的“ 器 ”所表现的“道”。那么,有没有音乐艺术不能表现的“道”?我们的回答也是 :“有”。那就是音乐艺术之外的其它的“ 器 ”所表现的“道”。许多无谓的争论,都因不明此理而起。许多无效的操作,也都是因不明此理而起。
2-1,据此而论,诉诸于狭义之语言的“音乐批评” ,大多是“音乐文化学”、“音乐历史学”、“音乐社会学”、“音乐伦理学”、“音乐心理学”、“音乐生理学”一类。而所有这些,都并不是对音乐本身内涵的“批评”。
2-2,除了上述几种“音乐批评”以外,另有两种所谓的“音乐批评”,它们自以为自己是在对音乐本身的内涵作什么“批评”。一种是文学狂的臆言梦语,一种是半瓶醋的尸体解剖。许多与音乐无关而只是与狭义的语言有关的东西,被文学狂的臆言梦语强加给了音乐。质言之,此类所谓“音乐批评”,其“能指”之“所指”,并非音乐之存在的本身,而是对音乐存在本身的感受。换言之,此类文学狂的臆言梦语乃是对于音乐审美感受的陈述(而且,往往是病态的陈述),而非对于音乐美的本质的分析。相对于此类文学狂的臆言梦语,“技术分析”在专业圈子里确有其一定的价值。因为,此类所谓的“音乐批评”毕竟接触到了音乐的实体存在(尽管它们也并未能接触到音乐艺术本身的内涵)。但是,一走出专业圈子,这些专门家的“技术分析”,便不得不沦落为“半瓶醋”的“尸体解剖”。而这样的“尸体解剖”式 的“音乐批评”,实际上不过是“专家不要听,群众听不懂”的彻头彻尾的废话。
2-3,“音乐批评家”在音乐家和爱乐者之间充当“翻译”的企图是多余的。音乐不需要也不可能“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它从来都是直接地由灵魂走向灵魂。
3-1,“道”在根本上是统一的。所谓“道”,并非先验的存在之道,而是在人类历史演进途程中,由人类社会行为实践建构之“人为之道”、“人行之道”,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马克思语)。基于人的自身同一,音乐艺术与狭义的语言,以及其它各种的“器”所表现的“道”,在根本上是相通的。但是,我们虽然可以意识到各种“道-器统一体”的根本相通之处(所谓“通感”),却无法把某种“ 道-器统一体 ”直接翻译成另外一种“道-器统一体”。
3-2,霍夫曼说过:“说话终止之处,便是音乐开始之处。”音乐是不能够使用狭义的语言来批评的。硬要在音乐开始之处“说话”、“批评”,便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3-3,维特根斯坦说:“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爱因斯坦也说:对于音乐和音乐家,“我只有这些可以奉告:聆听、演奏、热爱、尊敬 并且闭上你的嘴。”对音乐和音乐家的价值评判,当然是必要的。但对于音乐本身的内涵,我们只能闭上我们的嘴。
4-1,狭义的语言无法取代音乐以及其它艺术,音乐以及其它艺术也无法取代狭义的语言。换言之,音乐以及其它艺术是与狭义的语言有所不同的另外的“语言”。在这许多种不同的“语言”之间,虽然有所谓的“通感”,但是却并不可能相互进行“翻译”。
4-2,狭义的语言与艺术之间,具有“不可通越”的性质。但是,这并不等于狭义的语言或者艺术本身也具有“不可通越”的性质 。不仅狭义的语言是一个人们所共有的“可通越”的、具有“主体间性”的世界。艺术的天地,也是一个人们所共有的“可通越”的、具有“主体间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振动数相同的心灵,相互激发着强烈的共鸣。
4-3,艺术之与狭义的语言之间的“不可通越性”,乃是艺术存在的根据和理由。《毛诗序》说:“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正是在狭义的语言无能为力的地方,音乐以及其它艺术才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音乐以及其它艺术正是“言传”着狭义的语言“不可言传”的东西。音乐以及其它艺术和狭义的语言一样,都是人类心灵“打开了的书本”(马克思语)。不过这是一些有所不同的“书本”。正是这所有的“书本”,才组成了人生的“百科全书”。正如眼、耳、鼻、舌、身、意诸官,才构成了人类感知的“圆满藏”一样。
5-1,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家使用共同的语言,即使是就文学本身的内涵而言,二者之间也有通讯的可能。“音乐批评家”和音乐家使用不同的语言,二者之间就音乐本身的内涵而言,并没有通讯的可能。就音乐本身的内涵而言,许多音乐家不理睬“音乐批评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5-2,对“音乐批评”的批评,与“音乐批评”使用同一种语言,二者之间有通讯的可能。
5-3,但我将不再批评“音乐批评”,也不准备回答任何对我此文之批评的批评。
1987年5月8日初稿
1993年11月12日二稿
武汉《黄钟》1994年第2期第84-86页
署名:牛龙菲
2022年4月27日
藏之网海,副在微信,独弹独奏,以俟知音。
详细原文转自《陇菲独弹》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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