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说中国人的“劣根性”，常有人说中国人的“无素质”。其实，都不过是“精英”们自视甚高。

无论左右，所谓精英，都有某种道德优越感。所谓“素质低下”云云，不过是精英蔑视民众的妄言。其实，于民众而言，道德的律令，并非至高无上。精英可以以此道德严以律己，却无权以道德的名义对民众发号施令，更无权以道德的名义蛊惑民众舍生取义。

杜牧《齐安郡中偶题》诗云：

    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冯延巳《谒金门》云：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李璟对曰：

    干卿何事？

民众的生活，有自己的标的。民众的生活，有自己的方略。对于精英们的道德蛊惑，过日子的民众往往对之曰：

    关你屁事？

民众过日子，不用精英教导。民众过日子，自有一套章法。

平日里，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非常时期，母亲会对儿子说： “我要你安全，不要你伟大。”（王鼎钧母亲语）甚至极而言之：“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施君美《幽闺记•偷儿挡路》）

民众深知：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曹松《己亥岁二首•僖宗广明元年》）



民众深知：

    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李华《弔古战场文》）



民众深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李华《弔古战场文》）

    尽管从古到今“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尽管从古到今“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李华《弔古战场文》）真到了劫难关头他们也会从容就义，共赴国难，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真到了劫难关头他们也会一唱众和，揭竿而起，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中国老百姓心里，自有一杆天秤。现在人人都说“没有是非”，说“没有是非”，是人人心里还有是非。中国老百姓，心中有天秤，心中有天道，心中有天理，心中有天机。中国人是在与造化小儿的嬉戏之中，“得失是非，一时放却”（《五灯会元·东土祖师 ·三祖僧璨鉴智禅师》）。

    中国士子，和中国老百姓一样，也是一副悠游余裕，从容不迫的样子。此，正所谓“究竟穷极，不存规则，契心平等，所作俱息，狐疑尽净，正信调宜，一切不留，无可记忆，虚明自照，不劳心力”（《五灯会元·东土祖师 ·三祖僧璨鉴智禅师》）。

    一时放却，还在心头。一切不留，虚明自照。平日里，中国老百姓，中国士子，马马虎虎，嘻嘻哈哈，吃喝玩乐，虚于应付，一旦现了天机，中国老百姓，中国士子，自然感而遂通。一旦现了天机，中国老百姓，中国士子，缘会自然和合。

    胡兰成常说“天下皆反”，这“天下皆反”，说的是“天下”，说的是“皆反”。“天下皆反”，不分派别，甚至不分好人坏人。天机缘会之时，鲁迅“怒其不争”的闰土也会起义，阿Q也要革命，赵太爷也要投机。抗日战争期间，“连土匪都自动变成游击队。鲁南的土匪一向有他们的哲学，理直气壮。可是日本人打进来，他们觉得再当土匪就丢人了。”（王鼎钧《昨天的云》）


胡兰成曾说：

    鲲鹏变化皆儿戏，唯有苍生不可贱。人间私语，天闻如雷。匹夫匹妇之心事，使我怫郁情萦回。（《胡兰成致唐君毅书》）



闻一多有诗云：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此正如王鼎钧所说：

    中国人会生气，敢生气，也曾经怒不可遏。“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一齐怒火炙心的时候，也曾使“山岳崩颓，风云变色”，一个人忍无可忍的时候，也曾“忘其身以及其亲”。（《怒目少年》） 


    不仅中国人如此，西方民众也如此。此次美国大选，许多人都没有料到特朗普会胜出。看来，即使是掌握了主流媒体，也不一定能稳操胜券。真是天心难猜，民意叵测。这可是在“成熟的自由世界”、“健全的民主国家”，这可不是愚民政策、专制统治的结果。

    都说上智下愚。其实上有上的智，下有下的智，下有下的愚，上有上的愚。人心是秤。精英有精英的秤，民众有民众的秤。都说义利。精英有精英的利，民众有民众的利。精英有精英的义，民众有民众的义。

    水之浪兮，

    人之波澜。

    浪可平兮，

    人心不可平。

    波浪翻兮，

    孰测其情？

    水之深兮，

    不日深。

（刘蜕《弔屈原辞》）

胡兰成说：

    一般中国人其实多是《相见欢》里荀太太伍太太绍甫之流，缺少团结心，各人管各人，少出主意，少惹是非，但你若以为他们都是顺民，那就错了。

    荀太太伍太太绍甫等是时代的浮沫，但底层还是有着海水的。像他们这样的人，你刚想看不起他们，他们却忽然发出话来，会当下使你自悔轻薄。大学讲亲民，孟子讲觉民，都先要知民。

（《读张爱玲的〈相见欢〉》）

    精英只知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岂不知，民心难知，民意莫测，民心难用，民意难逆。民如何使知之，民如何使由之，如何以《易经》所示“容民畜众”？是现代社会难题。

2022年4月27日

藏之网海，副在微信，独弹独奏，以俟知音。
详细原文转自《陇菲独弹》微信公众号
微信号:longfeidu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