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一个朋友的爷爷和外公。他俩住邻村，当年参加二战去打俄国，编在一个部队里，也没有很熟。后来德方战势转颓，爷爷受伤了，希特勒下令把伤兵就地枪决，因为他们除了耗费军资还需要两个健康的兵抬着，养不起，而外公就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枪决爷爷的任务就到了外公手上，外公不肯执行元首的命令，生生把爷爷抬回了德国，自己的小村庄。后来各自结婚生子，两家常常往来，使得爸爸妈妈青梅竹马。

朋友之所以要给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问他德国人为什么对希特勒恨之入骨讳莫如深，有没有可能是成王败寇的牺牲品。他说，人，是不能坏了就扔掉的。而希特勒想那么做。

而讲真，这个故事让我感动的是，外公就是不肯执行元首的最高命令，却也没有被处决，还修好了爷爷。

二
如果说战场上的伤员的确丧失了战斗和劳动能力，那么人类还有一种坏了就扔掉的逻辑，则不那么物质——它跟贞洁有关。

最典型的是美杜莎的故事。美杜莎是雅典娜神庙里的神女，因为生得过度美丽，总被各种男神或者男人追逐。美杜莎一心侍奉神，为神守贞，对男子们毫不动心。但是有一天被雅典娜的哥哥在她的神庙里强暴了。雅典娜对美杜莎说，你不干净了，没有资格侍奉我，我要惩罚你。于是美杜莎的每一根头发都变成了毒蛇，这还不够，雅典娜还要她有一双有毒的眼睛，被她视线看到的人会化作石头。

在这个故事里，我全程看不懂美杜莎做错了什么，以及雅典娜的逻辑。直到听到慰安妇的故事。

三
年轻貌美的银梅（我编的名字）被抓去了“敌窝”，因为同样年轻的日本兵需要性的发泄，发泄完了好上战场。一些同被抓的姐妹死了，但是银梅挺住活了下来。当她回家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场死里逃生和对家的眷恋呢。但是她的丈夫觉得她不干净，动机上再怎么无辜也难改不干净的结果。村人不让她进祠堂，孩子不给她抱，明里暗里闲话一篇连着一篇...

村人和丈夫，都可以封神——名叫雅典娜。

四
坏了，无论是身体坏了，还是贞洁坏了，都跟动机无关。身体坏了的德国士兵，是替元首去前线作战的，一度也被称为英雄。贞洁坏了的，是不幸被掳走，走前也是利落能干的贤妻。

但是坏了，就扔掉。

五
我后来看到很多美杜莎的雕像，有的在铠甲上，有的在石棺上，越是希腊，越有很多很多的美杜莎。据说，是因为她的眼光能把敌人石化，所以勇士们视她为保护神。但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听说过美杜莎自己是怎么想的。她的委屈，她的勇猛，她的毒和无情，都是她想要的吗？

直到有一天在伊斯坦布尔的地下水宫，一只游客必看的擎天大柱子，上面雕满了眼睛样的图案。我听到一位当地导游用日语跟他的客人对话，客人问：这雕的是什么呀？导游说，其实没有记载，但我觉得这是美杜莎的眼泪...那个瞬间我哭了。那句土耳其腔的日语，戳心呀。

六
我们的美杜莎们，带着她们的伤痛，选择缄口不言。七十年了，最小的孙子都已经生娃了。生活渐入恬淡，银梅虽然不富足，但依然愿意存一点小钱，给重孙花。喂喂猫儿，兀自干净善良。对于苦难，她不愿回忆，不愿提起，不愿被看到。银梅说，我就带着这个走，我也快走了，还说它做什么呢，不说。

我想，于我，最好的方式，就是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