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病,子贡请见。
孔子方负杖逍遥於门,曰:“赐,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孔子叹了一口气,歌曰:“巍峨的泰山啊就要崩塌了!高大的栋梁啊就要摧折了!一代哲人啊就要逝去了!”(“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因以涕下。
谓子贡曰: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知道我就要离去了。因为梦中我坐在两柱之间,被你们祭奠。人死之后夏朝是安放在东阶,周人是安放在西阶,只有商朝是安放在两柱之间的。要知道,我是商人的后裔啊!”七日后卒。(《史记.孔子世家》)
七十三岁高龄的孔老夫子,在他临终前的第七天,为自己唱了一首庄严的挽歌,那样地悲壮、那样地苍凉,然而又是那样地充满希望!君不见,一生谦虚谨慎的孔老夫子,此时自我评价为“一代哲人”,与“巍峨的泰山”“高大的栋梁”相比拟,“哲人萎乎!梁柱摧乎!太山坏乎!”一连串气贯长虹的挽辞,给予了人们无限的遐想,“他是谁?他究竟来自何方?”
有心的读者不禁就会想起夫子曾经的一句自白,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论语·宪问》。原来他深知自己肩负着 “下学而上达”传承中华文化的历史使命!
有心的读者还可以想起,当孔子被匡人围攻的时候,孔子无所畏惧地说:“文王虽然死了,但他承传下来的文化不是在我这里吗?天如果想要毁灭这些文化,我这个后来的人就不会得到这些文化了,可见天还是不想毁灭它们的,那还怕匡人对我们怎么样吗?”(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5》)
有心的读者还可以想起,当宋司马桓魋砍断大树企图谋害在树下练习射箭的孔子师徒时,孔子仍然是无所畏惧地说:“上天给了我这样的德性,给了我承传历史文化的使命,大任在肩,使命未竟,桓魋他能把我怎么样呢?”(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7》 )
“天降大任于是人也”——这就是孔子无比自信之所在。一代哲人就要逝去了,虽然哲人的一生大道不行,但是哲人的使命完成了!被人们丢弃已久的大道已经由他承传了下来。这些经典会流传人间,这些理念会有弟子们分别去讲演,真理的火炬已经点燃,相信它会薪火相传、照在人间。这是何等的超然!非圣人能有乎?
钱穆先生还有过这样惊人的对比:“苏格拉底死于一杯毒药,耶稣死于十字架,孔子则梦奠于两楹之间,晨起扶杖逍遥,咏歌自勉。三位民族圣人之死去,其景象不同如此, 正足反映民族精神之全部。”
寓意竟然这样地深刻啊!中华民族的与众不同——“民族精神之全部”竟然还表现在文化承传者的最后辞世归宿的差异,也只有钱穆老前辈才会给我们这样的领悟。
相比之下,曾子临终前耿耿于怀的却是“不敢违礼半分”的谨小慎微,实在有些如同孔老夫子所批评的那种畏首畏尾,死守小信的踁踁然之人(“言必信,行必果,踁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论语·子路》)他的一生又象苦行僧那样克制了人性的正常欲望,为了妻子没有给母亲把饭做熟,就可以断然绝掉夫妻情谊;为了避免后妻虐待亲子,就坚持终生不再娶。这与他亲自为孔子阐释的“齐家”的要求又有多大差距?
是呀,拘谨于小是小非,缺乏“下学而上达”的自信,缺乏一种无私无畏的荡气回肠,这就是曾子与夫子境界的差距。因此曾子在“孝道”、在“礼”上的拘泥死守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孔子弟子不能完美无缺地继承孔子学说的全部精髓,这在孔子有生之年是已经料到的事。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子了,《孔子家语》记载了子夏与孔子的这样一段对话。
子夏问于孔子曰:“颜回之为人怎么样?”子曰:“回之信贤于丘.”曰:“子贡之为人怎么样?”子曰:“赐之敏贤于丘.”曰:“子路之为人怎么样?”子曰:“由之勇贤于丘.”曰:“子张之为人怎么样?”子曰:“师之庄贤于丘.”
于是子夏不明白了,避席而问曰:“这四子既然都贤过先生,那为什么都要事奉于您呢?”
子曰:“坐下吧,我说给你听。颜回能诚信,而不能该不信时不信;子贡能思想敏锐反应快捷,而不能该木讷时木讷;子路能勇敢无畏,而不能该怯弱时怯弱;子张能谨严持重,而不能该与人同的时候与人同。而我呢,可以兼四子者之长,以弥补我与他们各自的差距,这就是他们所以事我而无二心的原因啦。”
圣人啊,有谁可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