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延寿及其《宗镜录》
The master of yong ming yanshou with “the record of ZONG JING”
作者:不详 发布时间:2014-10-31
从五代末年到宋代初年,是社会大变动的时期;长期分裂的形势宣告结束,新的统一局面已经形成。在中国封建社会由前期向后期转折的这一关键时期,佛教正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有必要重新认真反省,确立新的思想和教义,以适应变化了的客观环境。永明延寿及其《宗镜录》的出现,代表了这一时代佛教的新动向。
延寿(904-975),俗姓王,浙江余杭人。因长住永明寺,故时称永明延寿。少即心向佛教,年二十后,不茹荤,日唯一食。年二十八,为华亭镇将。年三十,舍妻孥而出家,礼四明翠岩禅师为师。衣不缯缕,食无重味,志操高尚。继而往天台山天柱峰,九旬修习禅定,有尺鷃巢于衣褶而不知。参诣天台德韶禅师,决择所见,密受玄旨,成为清凉文益再传弟子。后于国清寺结坛修《法华忏》。
延寿于四十九岁(952)时,隐居于明州雪窦山。其时,学侣臻凑于门下;除诲人外,瀑布前坐讽禅默而已。有上堂说法之语,云:“雪窦这里迅瀑千寻,不停纤粟;奇岩万仞,无立足处。汝等诸人向什么处进步?”时有僧问:“雪窦一径,如何践履?”延寿答道:“步步寒花结,言言彻底冰。”(《佛祖历代通载》卷二六)上述禅语,基本上保持了作为“山僧”的风味,颇具中国禅的意蕴。这与他长期栖居山野、与世隔绝的生活经历有关。计延寿在雪窦山弘传禅法前后共九年。
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延寿五十七岁,受吴越忠懿王钱俶之请,住杭州灵隐寺。翌年,移居永明道场(即净慈寺),从学者二千余人。僧问:“如何是永明旨?”答曰:“更添香着。”曰:“谢师指示。”曰:“且喜没交涉。”焚香礼佛并非禅宗本意,故这一段师资对话,虽然后来成为禅林套语,但实无禅的高远意境,与他在雪窦山时的说法大异其趣。时延寿又有偈曰:“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佛祖历代通载》卷二十六)此偈含义不甚分明,既可作禅学的理解,又可视为因受知遇而发,似有背离禅旨之嫌。
延寿由雪窦山到杭州的佛学思想转变,反映了客观环境和社会地位的变化对他的直接影响。延寿入杭州之时,正是北宋建立之年,五代十国分裂割据的局面基本结束。当时的杭州,则是偏于一隅的吴越国的都城。唐末五代的禅,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与延寿所处的时代、地域,都已不甚相宜。在上述背景下,《宗镜录》一书定稿于永明寺的演法堂。
开宝七年(974),延寿年七十一,再度入天台山,度戒万余人。夜施鬼神,朝放诸生,余力念《法华经》一万三千部。他这次入天台的目的,都与早年九旬修禅大不一样,当知他晚年思想更有所变化。开宝八年,延寿跏趺而逝。卒后,为吴越王和北宋皇帝同时追仰,吴越王赐谥号“智觉禅师”,宋太宗赐塔额“寿宁禅院”。
延寿的佛学思想,是五代宋初时代特征的折射反映。他虽以禅宗命家,属法眼后裔,但弘扬范围之广、内容之杂,为此前禅宗诸家所未曾有。凡后世禅宗所提倡和实行的禅教一致、禅净合一、禅诵无碍、禅戒并重等,都能在延寿的思想中找到线索和答案。
《宗镜录》是延寿的主要著作,它总结了宋以前中国佛学的得失,指出了此后中国佛教的发展道路,客观上反映了中国佛教在五代宋初演变的基本轨迹。《宗镜录》的主旨,是要在肯定唐代宗密“禅教一致”说的基础上,进一步予以发扬光大,并把这种融合思想的原则推及所有佛教宗派。
宗密时代,华严宗已经趋于衰退,而禅宗正方兴未艾,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此时,宗密资取华严圆融哲学,倡导禅教合一,目的是要重新树立诸佛及其经典的权威。但其后果,有可能销蚀禅宗“离经叛道”思想倾向。宗密不以当时最有发展前景的洪州禅为究竟,而以重视言说知解的荷泽禅为根本,虽有师承方面的理由,但仍未免存在偏见。由于禅宗在宗密时代正处于上升时期,所以他的禅教一致说影响毕竟有限。真正对后世佛教产生全面、深刻、持久影响的,当是延寿及其《宗镜录》。
据慧洪《禅林僧宝传》、《林间录》记载,为统一当时佛教学说,延寿曾召集唯识、华严、天台三家佛教学者,“分居博览,互相质疑”,最后由他以“心宗”为准绳,完成《宗镜录》一百卷的编集。延寿在该书的《自序》中说,《宗镜录》的编集,是要“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即以“一心”的阐述为核心,论证禅教一致的原理。他提出,通过层层剖析,重重引证,最终要“和会千圣之微言,洞达百家之秘说”(《宗镜录》卷三十四)。在自序中他又说:“此识此心,唯尊唯胜。此识者,十方诸佛之所证;此心者,一代时教之所诠;唯尊者,教理行果之所归;唯胜者,信解证入之所趣。”唯心唯识,这是延寿“一心”的重要内容之一。他同时又说,“真源湛然,觉海澄清”,“迥无所有,唯一真心”,“于一真如界中,开三乘五性”。这是他以华严的真如佛性诠释“一心”。《宗镜录》卷二进而说:“万物虚伪,缘会而生。生法本无,一切唯识。识如梦幻,但是一心。心寂而知,目之圆觉。弥满清净,中不容他。故德用无边,皆同一性。性起为相,境智历然。相得性融,身心廓尔。”这里的“一心”,便融合了法相、天台、华严、禅等各家的思想。
可以看出,延寿的真正意图,是要以华严的圆融学说为背景,会通禅教两家、性相二门。《宗镜录》卷八说:“故此空有二门,亦是理事二门,亦是性相二门,亦是体用二门,亦是真俗二门。……一一如是,各各融通。”在他看来,相宗和性宗有所区别,它们各有主张,如该书卷五说:“法相多说事相,法性唯谈理性。如法相宗,离第八识,无眼识等诸识。若法性宗,离如来藏,无有八识。”但它们可以通过“一心”加以会通,其卷八说:“今以一心无性之门,一时收尽。名义双绝,境观俱融。契旨忘言,咸归《宗镜》。”所以延寿虽自称“禅尊达摩,教尊贤首”,但事实上他所和会融通的对象,并不局限于华严和禅,而是包容了当时存在的所有佛教派别及其思想。
纵观《宗镜录》全书,在诠释“一心”方面,大量引用了《华严经》文句以及华严学说思想。华严宗兴起于天台、唯识之后,法藏、澄观等华严学者以本体论哲学为背景,建立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之说,倡导一种广泛意义上的融合调和思想,与唯识宗形成明显的性相对立。随着禅宗的兴起,宗密兼禅和华严两宗学者的身份,致力于禅教的统一。这是中国佛教思想史上的一大公案。华严的圆融学说,对后世佛教的影响,体现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一是促使禅宗末流违背佛教基本精神,以圆融无碍为幌子,蔑视戒律,造作三业,损害佛教以慈悲救度众生的形象。其极端者,乃至宣称“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二是为一些学者用以调和佛教内部矛盾,成为维护和巩固佛教教团的思想理论。
法眼宗在禅宗五家中是最后形成的,所以文益有机会看到禅宗内部已经滋长起来的弊病,并且试图以华严学说对治。其法孙延寿受本宗思想影响,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有必要予以全面阐述。
延寿清醒地认识到,由于禅宗长期轻视经教,因而在其发展过程中,不免产生偏颇,逐渐落入空疏之弊;而部分品格低下的禅僧混迹其间,更加深了禅门的危机。延寿之世,禅僧呵佛骂祖、毁辱经教、无视戒规的现象已很盛行。他认为,这些现象的根源,在于禅教脱离。《宗镜录》的重要意图,就是要提高经教的地位。其卷四十三写道:“近代相承,不看古教,唯专己见,不合圆诠。或称悟而意解情传,设得定而守愚暗证。所以后学讹谬,不禀师承。”他认为,参禅与经典研究可以相辅相成,说:“从上非是一向不许看教。恐虑不详佛语,随文生解,失于佛意,以负初心。或若因诠得旨,不作心境对治,直了佛心,又有何过?”(《宗镜录》卷一)若能以教家之利补禅门之弊,取禅门之利救教家之弊,则两相皆宜。
延寿在《宗镜录》中主张与华严一致的“理事圆融”,其用意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统一各宗思想、调和宗派矛盾;二是引导万善同修,齐入佛道。前者重点,是在糅合各宗思想的同时,取消它们各自的特色。大凡禅宗的“即心即佛”说、华严的“真如缘起”说、唯识宗的“唯识无境”说、天台宗的“一念三千”说、三论宗的“中道实相”说,都可以在“一心”的原理下统一无碍。后者的中心,是强调佛教实践的真实意义,主张通过全方位的修行,达到成佛这一最终目的。卷四十说:“《宗镜》略有二意:一为顿悟知宗,二为圆修办事。”所谓“顿悟知宗”,是指通过“一心”,将“圆顿”的华严与“顿悟”的禅加以融合,这是《宗镜录》的指导思想;所谓“圆修办事”,是指修习一切方便法门,圆满成就佛教理想,这是《宗镜录》的理论目的。为了彻底改变当时佛教界忽视修行的倾向,对这第二个方面,延寿还特意著《万善同归集》,予以详尽论述。
《宗镜录》提倡的禅教一致,在中国佛教史上的意义,可以从两个不同角度加以认识。
一方面,它剖析了禅宗的弊病,同时指出了克服这些弊病的方法。延寿时代,禅宗是中国佛教的主流,它是佛教形象的代表。不用说,在禅宗成立之日起,就已备受佛教界的关注,并已遭到其他教派的抨击;在禅宗内部,主流派与非主流派之间的矛盾长期存在。更何况,在禅宗发展的过程中,由于失去客观环境和条件的制约,龙蛇混杂、鱼目混珠的现象日益严重。在虔诚的、正统的宗教徒看来,禅宗自诞生之日起,就与传统佛教不相协调,更与印度佛经及其思想形同对立。《宗镜录》的使命,就是要重塑正统佛教的形象,纠正禅宗自身长期以来的积弊,保证佛教对新的社会环境的适应。延寿时代,佛教面临着新的课题和新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慧能创立禅宗,是对传统佛教展开反思的结果;而延寿著《宗镜录》,则又是对禅宗自身进行反思的结果。两次反思,历史背景和客观条件都起了变化,目的当然也就很不相同。
传统佛教的宗旨,是要通过“三学”或“六波罗蜜”,把信仰者从此岸度到彼岸。这意味着,佛教徒必须根据佛的有关教导,展开有效的修习;研习经典和坚持实修,两者不可或缺,同等重要。延寿通过对禅宗佛教的反思,无疑是要人们在新形势下重新认识传统佛教的价值,发扬传统佛教的基本精神。虽然它没有多少创新,但维护佛教利益和重振佛教之风的意愿一目了然。
另一方面,《宗镜录》用印度经教对禅宗进行重新整合,使之再度纳入经教的藩篱,从而有可能导致抹杀禅宗的进步意义,否定禅宗在思想史上的积极作用。
禅宗的成立,是以士族政治经济的削弱和传统佛教思想的挫折为背景的。面对传统佛教的危机,唐末五代的禅宗大师们举起“革新”的旗子,掀起历史上又一次思想解放运动。当此之时,丛林各路豪杰纷纷登台献技,棒喝声中超佛越祖。洪州禅接受老庄思想影响,以“平常心是道”为立宗根本,从“顺乎自然”入手,任运随缘,直指众生本来面目,猛烈攻击传统信仰。临济宗进而把“人”作为禅的唯一对象,使之从传统佛教所说的“众生”之中分离出来,并最终达到消除人与佛之间的距离,从而导致呵佛骂祖、毁辱经典。它们反映了全盛时期禅宗的两大基本特点,即对传统佛教思想的批评和对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
延寿的《宗镜录》,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对禅宗进步因素的否定。他没有鼓励禅僧坚持个性,保证禅的独立发展,而是相反。《宗镜录》提倡的禅教一致,包含着以教吞没禅、消融禅的目的。延寿反复要求禅僧读经、礼佛,实际上提倡对印度诸佛和经典的盲目崇拜,回到传统佛教的老路。这不是革新的态度,而是守旧的做法。通常认为,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典型代表,所谓“中国化”,内容十分丰富,但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它发扬了民族文化中的优秀部分,否定了印度诸佛和经典在中国佛教中的长期统治地位,在思想领域给人们指出了依赖自信和自力而成圣成贤的道路。
从佛教思想史的角度看,不同历史时期的佛教各有不同的性格和特点。延寿的《宗镜录》,致力于模糊宗派的分歧,消融宗派的特色,它对后世佛教的影响非同寻常。
在看到《宗镜录》后,宋代宝觉禅师说:“吾恨见此书晚。平生所未见之文,功力所不及之义,备聚其中。”(《人天宝鉴》)居士述庵薛澄深受该书思想的启发,说:“吾佛明心,禅必用教,教必用禅。如江如湖,流虽不同,所锺一源;如日如月,时或云殊,所丽一天。”(《佛祖统纪》卷二十一)元、明各代也相继有著名禅师或教家为之宣传。自诩为“禅门宗匠”的清初雍正皇帝甚至说,《宗镜录》一书,是达摩来华之后,在“述佛妙心,续绍佛命,广济含生,利益无尽”方面的最高典范。
延寿以后的禅教合一论者,在《宗镜录》的指引下,通常从两个方面展开。其一是借教悟宗。如北宋禅师圆悟克勤,他曾以华严宗的“四法界”圆融无碍说与张商英论禅。他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卷舒自在,无碍圆融”;并说禅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华严的“理事无碍”和“事事无碍”(《居士分灯录》卷下)。明代高僧云栖袾宏也说:“离教而参是邪因,离教而悟是邪解”,凡“参而得悟”者,也必须“以教印证”(《竹窗随笔·经教》)。其二是以心解教。以为只解教而不习禅,教也不是真教。如紫柏真可说:“若传佛语,不明佛心,非真教也。”(《紫柏尊者全集》卷六)两种见解,代表了宋以后禅宗发展的两个不同方向。可以认为,前者全面接受了《宗镜录》倡导的精神,而后者则倾向于有保留的接受。
相关连接:永明延寿禅师《宗镜录》
中国佛教百科全书·历史卷